1998 年 4 月,浙江省丽水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内, 70 岁的老人陈冠冕颤巍巍地提起如椽之笔,深情注视一个“红本本”,凝思片刻一挥而就:
“抱病欢收荣誉证,枯枝再发舞丹心。
一生不畏长征战,半世无宣浪簸拼。
清正廉明遵法制,徇私枉法律难真。
金光灿灿胸章佩,坎坷崎岖志更贞。”
汗水从他那不算浓密的头发里冒出来。陈老因戊型肝炎已致肝昏迷,鼻子红彤彤的,脸色暗黄,腹腔积水肚子鼓得像孕妇,眼睛也看不清楚了,医院连下四次病危通知书。女婿章伟培已在悄悄含泪写悼词《我一辈子的老泰山》。
此刻,他“抱病欢收”最高人民法院颁发的“长期从事法院工作荣誉证书”,强撑着坐起来“赋诗以志”。
不曾想,这被命运再三捉弄的“枯枝”再次逢春变绿。
4 月 19 日 ,记者慕名拜访浙江省丽水市莲都区人民法院离休干部陈冠冕。 83 岁的他身形健硕,清瘦的面孔上依稀可辨年少时的英俊潇洒,晴朗的笑容仿佛他的世界一直都如阳光般美好。很难想象,就在那里刻画了陈老历经上山下乡、三次与病魔抗战的沧桑。
1951 年五一, 23 岁的陈冠冕递交了入党申请书,直到 60 岁离休前被批准入党,经历一生考验,他一直仰着头微笑,这是对生命、对党的大爱,来自一个老革命、老法官、老顽童、老好人。
“莫须有”的罪名
1947 年 5 月,苦难深重的祖国正处国共内战,全国学生民主运动风起云涌。正读高一的陈冠冕也开始了他的动荡人生,他所在的平阳中学,两位思想进步的学生会主席被校方以“莫须有”罪名开除学籍,“他们是学生中的活跃分子,经常发表动人的演说赢得赞赏,学校要开除这么有才华的同学,我们坚决反对。”于是,陈冠冕参加了四人组的学生请愿团,和校长谈判。
其夫人赵雪平当年也是请愿团成员。两人在革命中结下深情厚谊。随着民主进步读书会被国民党追捕,同窗一年的他们各自逃亡,直到十年后再遇结为伉俪。
时隔 60 多年,这段“民主自由声中的学友情”,在陈老案头上摆着的稿纸里正史海钩沉,工工整整写下去。
陈冠冕跑到贵州追随叔叔。 1949 年 3 月, 21 岁的他成为游击队员,退伍进入法院,“文化大革命”又被下放多年,先后担任乡村教师、校长,后因审判需要再回法院。
1958 年,“莫须有”的罪名也找到了陈冠冕。
他参加时任浙江省委常委、公安厅长王芳主持的一个重要会议,提出政法系统要向包公学习。会后“拿着鸡毛当令箭”,说法官要学习包公的公正廉明。
不料这却成了“歌颂封建王朝”被打成右派。一开始很想不通的陈冠冕第二天看报纸,“连王芳、彭瑞林等德高望重的领导人都成了右派,我这个小兵嘎子只能两手投降。”
说到“两手投降”,他脸上又有了那晴朗的微笑。这沉重的历史早已被他化解开了。
“当父母的都有错怪儿子的时候。我把党当作母亲,母亲曾有误会。但两年后摘帽,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彻底平反,这是母亲以宽阔的胸怀公开改正错误。作为孩子,自当要顺从母亲、孝敬母亲。”
这也成为陈老此后坚持乐观敬业、一生行善的注脚。
三大战役“小菜一碟”
一直不离不弃的“革命伴侣”赵雪平以为,他们前半生耽误了太多时间,天行健时自当要把那“耽误的抢回来”。不料陈冠冕又迎来了他的“三大战役”,接连的重大疾病使刚刚彻底平反的赵雪平哭都不敢哭,怕别人说“倒霉事怎么都轮到你们家了呢”。
1980 年,陈冠冕成了莲都法院城关法庭第一任副庭长,全面主持工作。没有 8 小时工作制概念的他开始“抢时间”,直到两年后胃痛得腰都直不起来,被查出身患胃癌。
在极其有限的医疗条件下,在丽水被当作胃溃疡进了手术室。“本来可以抬进去的,但他要自己走进去,还刻意抬头挺胸走进去。”陈老的女儿对当时情形记忆犹新,父亲一直都是这样的“硬汉”。
等到手术切除的“厚厚一堆”胃体端出来,赵雪平在那个大脸盆里翻着翻着犯起嘀咕:“不对啊,没有切干净。”让女儿带着切片去找温州医学院的姑姑,查证是胃癌。
马上赶到杭州。肿瘤医院不敢接收,哪有在前手术还没拆线的情况下又做手术的?几经周折,再次手术。
休养期间,这对革命伴侣“偷跑”到西湖边散心,还专门拍照纪念,后面写着:“大手术”修养后乐游三潭印月。“癌症在当时几乎等于被判死刑,他还‘乐游’。”赵雪平边翻照片边“嗔怪”。
1998 年,北京旅游回来的陈冠冕感染戊型肝炎,打破 10 多年的平静。丽水尚无此类病例。这成了正在党校培训的章伟培与“老泰山”谈话最多的时段。他一下课就跑医院。
“老人表现出那种对生命的执著让旁观者无不佩服。”章伟培说,当时 1+3 等于几还能回答, 1+3+8 都算不出来了,肝昏迷厉害,又不能静脉留针,每天扎很多次,手脚上全是针眼,小护士都不敢看,“连大男人看着眼泪都要出来。”
而陈老再次表现那“硬汉”精神,大无畏地伸出手:“没关系,你扎。”就这样,虽被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书,在鬼门关斗了 108 天的他还是跑回来了。
等到 2001 年再次被查出患有鼻腔恶性淋巴瘤, 73 岁的陈冠冕给女婿电话:“小章,不怕,小菜一碟,我相信肯定能闯过去。” 118 天后,他挺了过来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就是“战略上藐视,战术上重视,取得最终胜利!”
“心态最要紧,那些病友都是自己东想西想给吓死的。问题来了,你要相信自己能扛得住、顶得牢!”陈老的话掷地有声。
复查室请来“大科学家”
1981 年退伍后来到莲都法院负责申诉复查室的杜添佑对陈冠冕相当佩服:“那可是我当作大科学家请来的得力干将。”
成立于 1978 年的申诉复查室专门复查“文革”时的政治性刑事案。“要办好申诉案件,需要两点学习领悟能力:既要深刻理解判决当时的法律政策,又要吃透三中全会精神,坚持有反必平,有错必纠。”杜添佑说,他正是看上了陈冠冕知识面广,理解领悟能力强。“法院第一个《岗位责任制》都是他草拟的。”
经过两次手术,胃只剩 1/5 的陈冠冕主动要求回来工作时,就这样被杜添佑看上了。院长给他下命令“您可要照顾好他的身体。”
可杜老怎么也照顾不好,陈冠冕总是抢着办大难案。最强大时也只有 4 个人的复查室,人手紧张,群众工作难做,时代久远,证据疑点多,赵雪平记得陈老几乎每天都在下乡外调,走村串户,翻阅档案,寻找历史见证人。
“‘大科学家’不仅理解法律政策功夫深,工作也非常细心。”从小在四川长大的杜添佑对于丽水方言有点陌生。每当有人申诉,陈冠冕主动请缨,“您坐后面,我来接待。”怕他听不懂。每次外调,陈冠冕也毫不客气首先发问,“他总能把问题问深问透,查明事实,环环相扣。”
当年工作总结里,陈冠冕说:“对这些案件的处理,在宏观世界上坚持积极大胆,在微观世界上提倡谨慎稳妥。”这和胡适研究历史一样“大胆假设,小心求证”。
那时法院只有一部警车、一辆三轮摩托,很多次外调靠步行翻山越岭。“带着干粮出发,我边走边观察老陈,路途遥远,山路又难走,一看他脸色苍白虚汗冒出来,我赶紧提出休息,拿出军用水壶和饼干补充一下体力再走。”
1988 年晚 7 时 45 分的惊险一幕,在陈冠冕和杜添佑的一张负伤合影照里显得不那么惊险。
那天,他俩同车到文成调查完案件,陈冠冕执意回丽水:“手头还有很多案子。”
车开到景宁和文成交界的崇山峻岭,驾驶员戴剑勇感觉刹车出了问题。陡坡而下,前面是峭壁深渊,几乎面临灭顶之灾。他边喊“车坏了”边将车转向右边山坡,靠阻力强制停车。
因为车受到强烈震动,前排的杜添佑断了两根肋骨,陈冠冕头部受伤。连夜向景宁法院求助,才被送往医院包扎。
整晚,赵雪平惴惴不安,“他再怎么晚也不会不回家,更不会失去联系。”直到第二天,他回家了,还带了张照片:陈老头上绑着绷带,杜老身缠纱布,脸上带着“大难不死、必有后福”的得意。
原来两个人在医院包扎后,跑去景宁唯一的照相馆留念自己的窘态。
赵雪平看得哭笑不得,连夸幸好“小戴”机灵。
当年的“小戴”也已成老法官,至今仍佩服陈老那种感染他人的乐观。“当年我才 20 出头,紧张得要命,他不停安慰没事,阎王爷还不想要我们。”
正是那次外调洗清了王建敏的反革命罪。“他是解放前丽水师范学校校长,一贯倾向共产党,对学生实行爱国主义教育,明明一个开明知识分子。”
如今,他的三个子女都是丽水响当当的知识分子。“他们家拉出来就是个乐队,笛子、二胡、扬琴样样好。”章伟培说,如果背着父亲当年的黑锅,话当别说。
这一年,陈冠冕“三喜临门”:历经周折正式入党、儿子清华大学毕业、自己法律函授大学毕业。
这终于被党接纳的陈冠冕更是尽忠职守。 1989 年 2 月,他和杜添佑冒着暴风雨回访了 31 个村子的 69 户人家,帮助落实善后工作。
兼职律师执照被女婿卡掉
1989 年离休后,陈冠冕没闲着。他感觉这才进入他的最好时光。身体好了很多,党的政策也越来越好。
听说法院“老干部法律咨询办公室”要招退休法官,陈冠冕迫不及待。“说是办公室,到最后不就只剩你一人?”赵雪平戏说,他无酬出勤出力,为群众代写文书、提供法律咨询,遇到手脚不利索的老人,还自掏腰包雇三轮车送回家,“干得比在岗法官还欢。”
这时在司法局工作的章伟培成为法律服务所主任,“老泰山”拿着兼职律师执照要来提供法律援助。当时所里其他人都在外代理案件了,就剩这一对在做“义务劳动”,甚至还为当事人贴钱,补垫个诉讼费、车费的。有时遇上被告人和被害人都需要法律援助,丈人女婿就齐齐上阵对簿公堂。
就这样干了三年多。有次,陈老独个租辆三轮车到碧湖法庭为一当事人提供开庭援助,结果路上翻车了。
所幸老人没有大伤,但坚定了章伟培要利用“职权”干涉的决心。他找到司法局领导,要求停掉陈冠冕的兼职律师执照,“否则他永远也停不下来的。”
“三项方针”助学助贫救灾
101 岁的书法家林林录了句道德经送给陈冠冕夫妇:直而不肆,光而不耀。
莲都法院负责联系老干部的毛主任坚持认为这是陈老一生的写照:“我们院就这么一个离休干部,简直是大熊猫级的,但这 20 多年,他从未对组织有任何要求或怨言,只是默默地对社会关心和奉献。”
2008 年,陈冠冕公示获得莲都区先进共产党员荣誉称号。次年,丽水市关工委授予其“爱心助学,功在千秋”牌匾。身边的同事朋友这才知道陈老夫妇这些年来一直在助学、助贫、救灾,哪怕是自己身患重病,每天需要 1000 多元医药费维持时。
戴剑勇曾做过陈家邻居,那时二老每周都去少年宫授课。“我当时还纳闷,这对离休干部待遇不错,子女也都事业有成,怎么还在外面做培训?”
2003 年,陈老与病魔的“三大战役”告一段落,开始从希望工程助学转向更大范围的“公益”。“三大战役完成了,接下来落实三项方针,那就是:助学助贫救灾。”
正在丽水中医院实习的黄静目前住在陈家,“爷爷奶奶出去旅游,把钥匙留给我,有地方住,上网也方便。”
2006 年 9 月,陈老在报纸上看到了“可怜的小黄静”:母亲得病、父亲和弟弟出车祸,一连串的事故导致家庭困境,她考上大学却一筹莫展。
陈老立即与黄静取得联系。得知她第一志愿报的是中医,这让多年求医尤为推崇中医国粹的陈老更觉缘分。
五年大学,他们成了没有血缘关系的祖孙。两位老人炽热善良的心肠深深感染了她。“爷爷奶奶常说:学好医术难,但更难的是培养医德;完成学业不难,难的是真正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。”
陈冠冕在老伴支持下,为 20 多名学生提供资助,助学金达 10 多万元。
“他们不肯到我们那里住,怕孩子们来了遇不上他们。”女儿女婿总是请不动这 80 多岁的老父老母去“享清福”。“我们每次来几乎都能遇上这些孩子,不光助学,他们还张罗帮着找工作、找对象,忘年交很多。”
夫人什么都要管
进了陈家,客厅墙壁上一张放大的照片:赵老坐在老虎身边,陈老右手搂着夫人的肩膀,左手打出一个大大的 V 字,还有晴朗的笑容。这是他们 79 岁云南旅游时的“甜蜜”合影。
聊起老伴,陈老很动情。“她什么都要管。”这般言语仿若有人自豪说起新交女友。沉默半晌,他突然含情看着赵老说:“我的健康全托夫人啊。”然后深深作了一辑。
胃癌手术后,陈老身体实在虚弱,衣食不能自理,住在阴暗的农房里,连出来晒太阳都要有人背。这对革命伴侣就这样牵手走到今天,“老有所学、老有所乐”。
每天早晨 6 点 40 分收看中央台《百家讲坛》,每天必看《朝日新闻》,连续十多年参加老年大学,加入莲都区诗词学会并担任副会长,每有新作发表在《莲城诗词》……
临走,赵雪平说,他们已报团参加第二天出发的“少林寺”之旅。原来,这对 80 多岁的璧人“趁着骨头还硬朗”,每年必有两三次出行,连去朝鲜、台湾等都是“自作主张”报旅行团。
每次外出,赵雪平带着数码相机做“随手拍客”,回来整理出风土人情,陈冠冕开始诗词歌赋。
当我们想要墙上那张照片时,陈老笑着说:“我可以发你电子邮箱, QQ 也行。”又被震了一回。